段砚是我的夫婿。我陪他躲过暗杀,帮他平定战乱。可我中毒时,他却把唯一的解药,给了他的青梅。坠入山崖后,我被叛军首领救下。重返长安,段砚见到我吓得脸色惨白。我笑着摆上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段大人,该你选了。"1疼,浑身都疼。眼前一阵阵发黑,我还在等段砚来救我。叛军作乱,我和谢嫣被抓去当人质。段砚听说这事时,正被众人奉为枭主。听到我被抓,他面不改色;可一听说谢嫣也在其中,当场捏碎了酒杯。谢嫣是谁?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青梅竹马。叛军给我们喂了毒药,把我们逼到悬崖边。那叛军头子笑得猖狂:"解药只有一颗,段将军选一个吧。"后来叛军被杀光了,段砚拿着解药,手抖得厉害。我强撑着抓住他的衣角:"段砚...我不能死..."真的不能死。我爹和我哥跟了段砚那么多年,最后为他送了命。他们死的时候,脑袋被挂在城墙上,我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法给他们立。马上就到头七了,我得活着回去祭拜。我比谢嫣早中毒,现在五脏六腑像被火烧。其实医官就在旁边,只要留下解药,说不定我们都能活。可段砚一动不动。我抬头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巴。这个我全心全意相信的男人,慢慢抽回了衣角。他看我的眼神,又痛又冷。他低声说:“知竹,我会在你父兄坟冢前亲自请罪。”他松开了我的手。谢家父兄已经赶来,他们心疼地将谢嫣揽在怀中。解药被谢嫣安稳服下,她在父兄怀中哭诉害怕委屈。众星捧月,不外如是。医官绕于身侧,他们摇头叹说我中毒已深,若是早个半刻医治,或许能救。我却只能在鲜血模糊中,看着段砚一步一步走远,从来不曾回头。那一刻,我只觉得身上疼痛不及心口半分。当真是好疼好疼。倘若我父兄尚在,段砚还会让我遭受今日委屈吗?我不知道。可我已经,没有父兄了啊。我笑着摇头,却摸到了满手的眼泪。年少结发,我与段砚走过刺杀,平过叛乱。我的父兄为他逐鹿天下而死,如今终于轮到了我。轮到我,为他的小青梅名正言顺让出位置。呕出的鲜血染红我的衣襟。直到这一刻,我狠狠认清现实。2我喊住了段砚的名字。风将我的声音传得很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段砚,如若你心仪谢嫣,大可与我和离。”“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性命。”段砚僵住了。其实我已经看不太清了,只依稀看见他的唇颤了颤。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从我父兄死讯传来开始。军中上下皆知段砚有位患难与共的恩爱夫人,却没人知晓我忍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楚。他与谢嫣青梅竹马,直到段家遭罪,流放边关,谢家背弃。然而皇室倾颓,天下内乱,段砚起兵。驻秦关上,段砚主动求娶,父兄便将我嫁给了段砚。父兄说段砚是枭雄,冷毅持重,乱世之中,他可护我。但我过得并不容易。旁的女子与夫君举案齐眉之时,我要为段砚安置难民;旁的女子与父兄撒娇委屈之时,我在彻夜谋划如何为段砚行运粮草。得知父兄死讯的那夜,谢嫣闯进我的营帐。她嗤笑着摔碎了父兄留给我的玉佩。她说周知竹,你只是运气好过了头。段砚娶我只是看在与她相似的名字,如今我的父兄身故,总有一日她会坐上正妻位置。段砚,你告诉我。那该是怎样的痛彻骨髓?段砚究竟是为了谢嫣,还是谢家的兵权,我已经不在乎了。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成为他和谢嫣的垫脚石,不甘心做他逐鹿中原的青云梯,不甘心有朝一日载于史册,而我的父兄只能是一笔带过的可怜名字。他要起兵,要做天下的枭主,最重要的便是要有一个好名声。我低着头,看着血珠在地面洇散开来,抬手拭去唇角血迹。“段砚,有朝一日你若迎娶谢嫣,便是坐实今日残害发妻之名。”人言可畏,都说段砚有帝王之相,是天子之气,在百姓之中颇有名声,这才渐渐成为一方枭主。可是,抛弃糟糠,残害发妻。如此背信弃义、薄情冷性之人。百姓当真会愿意追随吗?段砚闻言脸色一白,见我拂开医官,向后退去,他目光震颤,不顾一切踉跄着朝我扑来。我却笑着转身踏入悬崖,纵身一跃——就连尸首也不曾给他留下。我才不要如他所愿。我们谁都别想好过。3头好痛。声音刺耳,天光乍明。我听见窗外有仆妇争执的声音。她们说:“哎呦,这小女娘昏了大半月了都没见醒来。”“听闻三公子为了她,不惜回绝了会稽魏氏的亲事。”“她该不会是三公子养在府外的外室,寻死觅活的,想要个名分?”……好吵。等我意识真正清明时,屋中早已没了那些嘈杂的声音。三公子、会籍魏氏、外室。我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了,只依稀记得我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在水里飘了很久。我以为自己死了,好像有个人负了我,我摸了摸心口,我原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但是好像并没有。是谁负我?正当我怔愣走神之际,我听见一阵轻微声响。有人撩起帘纱,衣白如雪,依稀听见屋外有人唤他——“三公子。”见我醒来,他很明显的愣了一瞬,旋即弯唇一笑,挑扇遮住唇角。“你醒了?”我下意识握紧了被褥下的碎瓷片。这是我方才偷偷捡来的,用来防身以备不时之需的。三公子很耐心地在等我的回答。我紧了紧手心,只犹豫一瞬,哑声问他:“你,是我夫君吗?”那些丫鬟仆妇说,我是三公子的外室。所以,便是他,负了我吗?他指尖一顿。乌发倾泻,他朝我俯身倾来,乌黑瞳子若有所思,眼底却盛满很碎亮的光。他看了我半晌,忽而笑说:“是呀,我就是你的夫君。”4碎瓷片却抵在了他的颈处。殷红的血珠洇湿白瓷,我的手攥得很紧,被瓷片划伤的血珠和他的血交融在一处,落在皎白衣襟上,显得有些刺眼。三公子微垂眼睑。他唇边弧度未变,不慌不忙地问:“你要杀我。”“为什么?”手腕有些抖,我昏迷了太久,以至于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我疲软气喘。“我听见下人说,你回绝了会稽魏氏的婚事。”“她们说,我是你的外室。”三公子未成婚。他说他是我的夫君,便坐实了我的外室之名。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甘心委身为他人外室,但我应当非常喜欢他。喜欢到寻死觅活,喜欢到没有名分,也甘之如饴跟在他身边。从高处而坠,于水中飘荡。我虽不记得前尘旧事,也不记得他究竟对我做过些什么,但我记得内心的痛苦、绝望,还有随着浑身血液凝散开来的强烈恨意。他负我。……为什么要负我?三公子面色却有几分古怪。他笑不太出来了,扬眉问我:“那些人说,你是我的外室?”按他话中的意思,便是我无名无分,连个外室都称不上了。痛意与恨意交织,手中碎瓷更近一分。我尝到了喉间切齿腥甜。负心之人,没必要心慈手软的。未等他再开口,我却觉得心头一窒。眼前眩晕一瞬,我险些坠地。碎瓷片从他衣袖滚落下去,磕到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三公子攥住了我染血的手,力道很重,根本不容拒绝。他将一枚药丸塞进我的唇齿间,清苦的气息登时蔓延。门外哐当一声,有丫鬟听见动静闯了进来,她看见屋中白衣染血,面色惊恐,手中水盆也砸了一地。我伏在案几上,冷汗浸透,无力地微阖上眼。心口剧痛让我难以呼吸,我只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一次报仇的机会。有人却牵起我的手。伤药被混在布巾里,他一圈又一圈替我缠好了手心的伤处。声音清浅。“自然是该明媒正娶。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人,怎么就成了他人口中的外室了?”意识昏沉。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我问他:“你究竟是谁?”他顿了一瞬,只轻声说:“江左沈氏,沈临州。”他的目光很深,像是意有所指。“这一回,可别再忘记了。”5那日之后,我再醒来,发现那些嚼舌根的仆妇已经被沈府发落了。但我依稀明白了那日似乎是个误会。江左沈氏,那是真正的名门望族。都说如今天下战火滔天,生灵涂炭之下,唯独江左独善其身,全有赖于沈氏三公子的庇护。我的身份不知怎么就传扬了出去,江左百姓生性爱热闹,无人不对高门大院里的秘辛感兴趣。口口相传之下,我从外室变成了与沈氏三公子自幼有过口头婚约的女公子。家中遭逢变故,走投无路之下的孤女,却与幼时竹马意外相认,郎情妾意的话本一时之间流行坊间。传得就连我都快要相信了。推开门,竹室空无一人,我本想寻沈临州道谢。大夫说,我心脉俱损,中毒已深,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我知道世间没有那样多的巧合和好运可言,我能活到今日,许是因为沈临州给我喂下的那味药。但我却没有寻见他。仆从替我指了路。街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嬉闹间,却都戴着面具。听闻这是江左的坊间习俗,游神祝祷,祈神降福。火光迸射,碎金般的火花登时炸开来,我瞧见那位霜雪般的白衣公子正站在江畔,推灯入水,花灯随水渐渐漂远。火花落下的瞬间,我推开人群朝沈临州走去,有人却从身后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我疼得皱眉,回首看去,只见那人面容被面具遮掩,目光中藏着惊讶、欣幸,还有一瞬即逝的欣喜若狂。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颤:“阿音,你还活着。”他身旁的侍从却从袖中抽刀上前,我听见那人低声劝说“后患、不可留”的只字片语,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便想跑。远处江面燃起一片火光,那是沈氏的战船,不知怎么便烧了起来。人群骚乱,逃亡匆忙间撞在肩上的旧伤,很疼。就在身后人再次抓住我手腕之际,一枚带刃的扇羽却挥退了伸向我的那只手。我急促的呼吸也凝滞一瞬,沈临州将我全然掩在身后,看向那人的第一眼,便笑出了声。“段砚,你不好好待在你的中原,却来烧我沈氏战船,是何居心?”段砚望向我的目光却有些沉,被戳破身份后,他沉默片刻,摘掉了面具,忽而开口:“此番前来,我来寻我的发妻。”闻言,我攥紧了手心,心脏莫名抽疼,我觉得眼前人好生熟悉,好像记忆中也曾有个人向我许诺,我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妻。沈临州却展开了我紧攥的手心,指尖沾上夜色些许凉意,从我手心轻轻擦过,却又自然无比地十指相扣。我怔神之际,只听他说:“都说段氏为拉拢谢家兵马,不惜残害发妻。”他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想攻江左,直说便是。”“现在又来装什么深情。”6江左到底是沈家的地盘,在兵马赶来前,段砚无声望了我片刻,便咬牙与侍从率先撤离。方才骚乱的百姓见沈氏兵马将至,纷纷有了主心骨般镇定下来。战船的火被人扑灭,远运而来的粮草却被烧毁大半,沈氏麾下侍从来报,江岸另一侧似乎有段氏兵马在安营扎寨。我莫名有一种预感,向来平宁祥和的江左,马上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我也恍然明白,失忆醒来后心底无声的恨意,究竟是该对谁。我没有找沈临州求证,也无需再找他求证。为了不牵连江左,我决定与他辞别。夜色已深,商议布防的将士在沈府争执多时。段砚已命人放出风声,此次驻扎江左之畔,只是因为寻到了坠崖失踪几月的发妻踪迹。他们在争执,为保江左和平,是否要将我交出去。我进门时,竹室只余沈临州一人。他倚坐在屋檐上看月亮,见我来了,他微微垂眼看过来,目光无声沉寂,却又好像什么都说尽了。放在窗棂的装酒玉瓶映照出月色莹莹微光,书案桌角堆砌着的金银玉器沾灰蒙尘,那些世人趋之若鹜的财宝,他却毫不在乎。我开口说道:“多谢你救我,但我该走了。”他轻轻歪了歪头,问我:“离开江左后,你要去哪里?”我想了想,其实我也未曾想好,比起乱世,江左很好,我也不想回到段砚身边任人宰割。但我不能留在这里。背负祸国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世人评判女子时向来苛刻,他们将男子为心上人倾覆邦国的举止视为深情,却将女子视为灾祸的源头,好像一个于乱世中飘萍的女子就可以轻易决定一代王朝的兴衰。可是女子,当真是祸国殃民的真正源头吗?我不要做旁人争权夺利的遮羞布,也不要做江左战乱的导火索。若沈临州顾念这些时日的交情,或许他会在将我交给段砚之前塞给我一包假死药。倘若他不帮我,我也不怨。因为这是我自己的路,所以必须由我自己走完。我学着沈临州的模样,歪了歪头,看向高悬着的月亮。我掰着指头数。“廊州、黔州、岭南……只要不是江左,哪里都可以。”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我只能听见树梢响动的蝉鸣。半晌,就当我以为沈临州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却从屋檐上翻身越了下来。他垂下一点眼睑,倏忽出声:“周知竹,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像一个好人了?”我不解地望向他。沈临州挑起一点眉,“无论你是否身在江左,哪怕如今你已经死了,江左也会有叶知竹、李知竹。想要攻打江左,段砚最不缺的便是借口。”“有人渴望权柄,却耻于向世人展露自己的野心。他一边点燃战火,却又怕百年后史书落笔苛责,于是便将罪责推至女子身上。”他嗤笑一声,语气嘲弄:“他既要又要的样子,当真是可笑至极。”沈临州将手中玉瓶递给我,澄清酒液在月色下倒映出我的面容,我微垂下眼,轻抿一口,搅乱了看似清澈平静的水面。苦涩、辛辣,随后翻涌上来的是栀子的清香。这是栀子酒。喝得太急,我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沈临州又说:“江左,你想待到何时,就待到何时。”他话音一转,复又说道:“更何况,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活菩萨。”“轻飘飘的感谢并不能将我轻易打发。”沈临州笑看我被酒呛得咳嗽,一边接过玉瓶,一边朝我递来帕子。在我的目光下,他的唇印上玉瓶瓶口湿润痕迹,将剩余酒液一饮而尽。他的眉眼潋滟,语气平静至极,只朝我一笑。“所以,我救你,是要索取报酬的。”7隔日,沈临州命下人请我会面,一屋子的将士看到我时纷纷沉默,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开口问道:“公子此举,是何用意?”沈临州眼也没抬,似笑非笑说:“这两日你们吵得我头疾都犯了,索性将人给你们请来。”“既然事关她的去留,不如你们当面商议,如何?”原先还气势汹汹的一帮将士如今面红耳赤,毕竟用一女子性命换取江左安宁,传扬出去未免也太惹人嗤笑。见他们面色踌躇,我将手中地图在书案铺展开来,指着江左,说:“江左地势平坦,水网密布,段砚要做收复南方水土,必先攻下江左。”江左民风淳朴,就连争吵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人把刀拍在书案,力道震得我手发麻,只听他梗着脖子说:“若是将你交出去,段砚自然没有理由攻打江左了。”我抬起眼睛,盯了他片刻,直到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我这才开口。“坊间皆传,我是你们三公子自幼订过亲事的女公子。”“我不认识什么段砚,也不知道什么段夫人。”“今日,段砚能以我为挟,火烧江左战船。明日,他便能指着你的妻女,说她们是被拐至江左的中原百姓。”那人气得双目赤红,怒斥道:“他怎敢?”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他敢。”在场诸位无人能够反驳,所有人都知道段砚所谓的寻找失踪发妻不过是他设法攻打江左的幌子而已。直到那人喘着粗气也冷静下来,我将地图再次推至他们面前。“段砚并不善水,就连手下兵马也多为骑兵。”“江左虽战事鲜少,但却傍水而生。”“水,才是江左的生机。”我面不改色说:“一场婚宴,杀他,足矣。”8嫁衣在我面前铺陈开来,金线绣着的并蒂莲栩栩如生。那日之后,沈府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悬。人人皆知江左沈氏要结亲了。婚宴的拜贴送往天下各郡,就连段砚收到后也答应前来观礼。于他而言这是契机,于我而言亦是如此。以身做饵,织就一场鸿门宴。起初我并不想连累江左百姓,可沈临州说得没错,不论是否有我的存在,江左终究逃脱不了这一战。与其被动地将自己困陷于段砚身边,不如把自己与江左命运主动维系起来。婚宴设在船舫,盖头将我的视线尽然遮住,拜堂时有人姗姗来迟。丝竹之声遮掩案桌下的剑拔弩张,我听见段砚落座的声音。他滴酒未碰,只是笑说:“在下来迟了,还望三公子莫要见怪。”沈临州没有回答。段砚也不恼,他开门见山说:“尊夫人与我失踪几月的夫人身形相似,不知可否,掀帘而见?”他身旁的侍从负手抽刀,下一瞬便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段砚竟连表面都懒得应付,埋伏在船舫的刺客闻声而上。船舫猛地震晃,我扯开盖头,抓住窗边木檐试图站稳时,有人稳稳扶住了我的手臂。“紧张什么?”沈临州握了握我汗湿的手心,语气颇有些懒散。“打个京都送你玩玩。”“倒也并非什么难事。”9水上果然是沈氏的地盘。即便段砚有备而来,却也不得不受制于江面。他捂着受伤的手臂,却越过与他缠斗的沈临州,所经之处遍地血色,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说:“和我离开。”我被他单手拽着走向船头,不远处已有段氏兵马在岸边接应,我眉眼低垂,平静地从袖中滑出刀刃时,他若有所感,抬手侧身,躲过后心。血涌如注,原先受伤的手臂此刻已完全失力。段砚面色惨白,看向我的目光中闪过不可置信,还有转瞬即逝的悔恨和苦楚。他苦笑着说:“知竹,你是当真恨我。”恨?这也能称之为恨吗?我只是把他对我做过的事,也对他做了一遍。我用手背抹掉脸颊上被溅上的血,弯眼朝他笑笑:“你认错人了。”眼见沈临州追了上来,段砚不再犹豫,径直跃入江中,血色登时蔓延开来。有段氏的人跳入水中打捞他们的主君,我取下船壁悬挂着的长弓,挽弓射箭。箭矢没入江面,很快失去踪迹,却能看见有新鲜血色不断染红江面。直到片刻后,有人将段砚拖出水面,我远远站在船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依稀看见他的肩胛尚有一支断箭。段氏有人拿起淬火的箭矢,似是要射向船舫,却被段砚咳呛着制止了。沈临州站在我身侧,与我远远看着这一切,有些叹惋说:“可惜。”船舫早已连夜涂抹防火的染料,我不知道段砚为什么没有放火烧船,许是仍怀愧疚不忍伤我,抑或早已看出烧船不过徒劳无功。但那些我都不在乎。我收回视线,却发现沈临州的目光早已落在我的身上,有熹微映照他鸦黑的鬓发和眉眼。即便撞见我的目光,他也毫不避退,大大方方地迎视着我。我不免想起前几个深夜,被他抓包我偷偷练箭。那时他从身后覆住了我的指尖,相触的肩背似乎还能听见源自于他的心跳震颤。“有些仇必须由自己来报,却未必要急于一时。”从悬崖坠下后,我的肩伤就一直没有好全,本想偷偷练箭,在日后有机会一箭了结段砚性命,未成想沈临州竟然有所察觉。弓弦铮鸣,指尖微颤,那一瞬间我想起的却是那晚他替我上药时手心的滚烫。所以这次是我先躲闪掉他的视线。“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垂下眼睑,手指微蜷,似乎想要将指尖震颤的触感也一并掩去。我低声说:“箭中肩骨,加上先前手臂的伤,他的那只手,算是彻底废了。”10江左将士开了一场庆功宴。他们对我的敌意早在那日开诚布公的商议时便尽数退却,此刻却扭捏着觉得不好意思了。我却并未感到轻松。段砚未死,那么此战之后,段氏与沈氏便是彻底撕破脸皮。段砚有兵马,有粮食,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器供应。江左虽能一战,百姓却不善战事,若只偏安一隅,总有一日会与乱世各郡一样,死伤无数、饿浮遍野。这并非长久之计。沈临州却指着地图上江左以北的偃师,说:“打这里。”而且要快。朝北相战,直至京都,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段砚必会在江左附近加重巡防,我原以为攻下偃师会是十分艰险且困难的一战,谁知那日沈氏兵临城下,偃师太守却大开城门。他孤身一人,立于城门前,躬身朝我深深一辑。“段夫人,许久未见了。”我不太记得他了,只猜到他从前与我或许有些交情。我回答:“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段夫人。”“我姓周。”他一怔,从善如流笑道:“女公子。”他说从前偃师受战火侵染,段砚攻下失地后,他的夫人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后来此处重建,这里的庄稼、房屋,每一分每一厘都与那位夫人息息相关。他说战火不止,他不想偃师再变成从前那副荒凉贫瘠的样子,他愿意代表偃师百姓,追随江左。江左兵马被迎进城中,有孩子从长辈身后探出脑袋,带着点怯意,试探又好奇地看向我们。偃师虽不复往日光景,屋舍农田却井井有条。有人耕作,有人堆屋盖舍,就连稚童都懂事地跑着送水拭汗。江左将士在此休整一日,临走前太守喊住了我。他说偃师从不畏战,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九死一生中捡回来的烂命,就算江左强行攻打,他也绝不会屈服。只是,他和偃师百姓,都愿意相信曾救扶过偃师的那位女子。他看向我的眼睛,遍布沧桑的眸子里,目光却很亮,他笑着说:“愿君此行顺遂,扫平天下战火。”我没有回头,只轻声说:“她会的。”11江左一连攻下中原三城,随后势如破竹,一路直指京都。没有人想到,原本大势已定的段砚,会在江左狠狠吃一个苦头。不仅废了一只手,更是连失数城。枭主的名号如今就像刺耳的嘲讽,有人情愿如偃师太守那般将城拱手相让,不愿甚至企图另立政权的城池便被沈临州毫不留情地攻下。有关段砚的传闻再次甚嚣尘上,有人说他心狠手辣,亦有人说他失了民心,在权柄面前,就连陪他起势的糟糠发妻都能轻易抛下。江左兵入京都时,人心涣散,四下奔逃。流窜的谢家兵马和段氏余孽被尽数拿下。那些人称我们为叛军,但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人心所向。闯进京都的究竟是叛军,还是乱世中的紫微星,史书已不再由他们书写。我再次见到了段砚,自那次他废了一臂后,便很少再出现在战事前线。他的衣衫没有半分凌乱,冷静自持地看着江左士兵将他包围。有个女子躲在他的身后瑟瑟发抖,头钗金簪,面容华贵。听说这是段砚的小青梅谢嫣,从前他爱而不得,后来他的妻子坠崖死了,终于为青梅腾出位置,一切本该顺遂他的心意。只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没有再娶。我将两只酒杯推至他们面前,微晃的酒面映照出他们狼狈的面容。“左手毒酒,右手白水,只有一人能活。”我笑意晏晏地对段砚说:“你来选。”谢嫣希冀地看向段砚,她扯着段砚的衣摆,小声啜泣:“我不能死的……段砚,你最爱我了不是吗?还有我的父兄,你答应他们会护好我的……”段砚不为所动,他只直直地看向我,我听见他低声说:“知竹,那日悬崖之上,我没想过你会跳下去。”他猝然闭眼。“你父兄临终前,曾给你留下一枚解毒丹,那日情况危机,你尚有那枚解毒丹可保全性命。”“我需要谢家兵权,却也想要你活着。”“我只是没有想过,你会跳下去。”我安静地听完,就连唇角弧度也未变分毫。我只是问他:“两杯酒,还没选好吗?”谢嫣却像是彻底崩溃了,她强行扑了上来,抓住右手边的那杯白水,囫囵咽了下去,水渍和泪痕将她的妆容晕花,她丢掉手中酒杯,大喊:“我选了,我选好了……”她拭去眼角泪痕,对段砚厉声哭喊:“你不能怪我,是你先负我的。”“她坠崖后你明明可以娶我的,我父兄随你平定叛乱,你却连娶我都懒得敷衍。”“你说你只把我当妹妹,却又在旁人唤我为段夫人时从未制止,是你、是你先对不起我,是你先负我!”看着有情人反目,我的内心却一片平静。一路北行,我听过许多有关段夫人的事迹。最后的最后,是她与郎婿的青梅同时中毒,但她却成了弃子。我耐心地问段砚:“你说我有一枚解毒丹,但你可曾想过,那枚解毒丹,早已用在了你的身上?”段砚平叛时意外中毒,人人猜想他活不过三日,却在隔日奇迹般退烧醒来。世人皆说这是天子之气,枭主名声彻底远扬。我的这条命,是沈临州救的。那么曾经有过的那枚解毒丹,便应已经用在了旁人身上。段砚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唇颤了颤,却什么声音都说不出口。他并非算不到这些,只是权势于他而言更为重要。至于其他,皆可割舍。我只是一笑,当着他和谢嫣的面,将另一杯酒撒在地面。“放心吧,两杯都只是普通的白水。就这样轻易死了,对你们而言只是解脱。”我拍去裙摆上沾染的尘灰,弯起眼睛对段砚笑了笑。“另外,你认错人了。”“坠崖后,我便不记得前尘旧事了。你的悔恨,你自以为的深情,我根本漠不关心。”与沈临州成亲之后,起初也有人唤我为沈三夫人。只是后来再没人提过那个称谓。天下人皆知沈临州有位极为宠信的夫人,军务要事从不避讳,就连军中上下将领也是颇为敬重。并非因为美色,也并非因为感情深厚。不必冠以夫姓,我就是我。睚眦必报是我,一笑置之也是我。是乱世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子。仅此而已。12回到江左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我从娘亲腹中呱呱落地,梦见爹爹后来救了江左的贵人。贵人说,要将他家三子与我婚配。偷听大人们口头定下亲事,我却从未将亲事放在心上。转头却撞见一个小郎君,站在栀子树下,红着脸望向我。暂住沈府三日,他会送我好吃的饴糖,送我好看的首饰。丫鬟们掩唇偷笑,说三公子终于情窦初开,小郎君羞红了脸,气起来全部赶跑。离开前,他问我,还会回到江左吗?我想了想,说:“会。”我答应他,再来时会给他带好吃的栀子糖。小郎君问我栀子糖是什么滋味,我将手中栀子递到他的唇边,十分笃信地说:“就是这个味道。”“若你想吃糖了,就尝一片栀子花。”“我很快就回来了。”后来, 过了五年、十年,我转眼便将少年忘了。我看见自己嫁了人,我过得并不如意, 甚至赔上父兄性命,直到最后, 从高崖上含恨坠下。兜兜转转,再次相遇。我醒来时, 天光大亮。有阳光透过窗棂, 身体被晒得暖洋洋的,有人却一直挡在我身前, 替我挡去眼前刺眼阳光。我问沈临州:“坠崖未死算我命大,但深入骨髓的那味毒, 你是如何解的?”沈氏不善医术,并非杏林世家。沈临州也并未遮掩,他划破手腕,不消片刻, 只见皮肉之下,蛊虫涌动。“少时四方云游, 曾得到一种蛊虫, 中蛊者与施蛊人共享寿数,有人妄图凭此长生不老。”他看着我,眉目比平时还要秾丽一些。“我的寿数, 分你一半。”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时醒来, 喉间全是血腥味了。我回过神,试探地问他:“若有百年寿数, 尚可再活三十年。但倘若只有五十,或许不知哪日便忽然死了。你当真不悔?”沈临州轻描淡写地侧了侧头, 眉眼有些散漫,反问道:“有什么好后悔的?”窗外栀子花开得正盛, 我倚着窗户,探出身去,抬手摘了一朵。我将花瓣塞进口中,微苦气息伴随花香弥漫开来,我尝到了清甜的露水。那时京都城破,段砚和谢嫣被押入大狱, 牢车被推至百姓面前。谢嫣咒骂了一夜, 第二日却传出二人自尽的消息。沈氏无意称帝, 我也没有心力维系世家利益纠缠。索性回到江左,在此长居。我回过身,尾音很自然地拖长, 我轻声问沈临州:“栀子糖,你还想吃吗?”他的目光忽然一顿, 声音有些涩哑。“你终于想起, 你还欠我一个情债了?”“是啊。”我弯起眼睛,将栀子花递到他的唇边,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碎亮的光,眼眸也愉悦地弯起。他一并咬住了我的指尖。他的声音闷闷, 别开眼,说:“又拿栀子花糊弄我。我的糖呢?”我不禁笑出了声:“所以,我来还债了。” 更新时间:2025-04-16 22:40:35 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