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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太多了。粘稠的、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挣扎的腥甜气息,一股股地从身体深处涌出来,浸透了身下昂贵的锦缎褥子,又滴滴答答落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上。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宫缩,都像是钝刀在反复割裂着五脏六腑,每一次徒劳的屏息用力,都只换来更多温热的流失和彻骨的寒冷。意识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浮沉,耳畔是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产婆带着哭腔、变了调的嘶喊:“王妃!用力啊王妃!头…头快出来了!”“血!止不住的血啊!”“王爷!王爷!王妃她…她血崩了!”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与无边无际的痛。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深渊的那一刻,一个冰冷、坚硬、淬着毒的声音,穿透了这炼狱般的嘈杂,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滴——血——认——亲!”这四个字,裹挟着刻骨的恨意和鄙夷,是萧彻的声音。三个月前那碗滚烫苦涩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的灼痛,柳如絮那张梨花带雨、却字字淬毒的指控面孔,萧彻捏着那封所谓“滴血认亲”结果、指节泛白、眼中喷火的暴怒……所有画面在剧痛的间隙里,被这四个字瞬间点燃,带着焚毁一切的烈焰,轰然炸开!“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耗尽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股汹涌而出的热流,彻底脱离了我的身体。紧接着,是产婆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惶的抽气,随即,便是微弱的、如同濒死小猫般的、几乎听不见的啼哭声。我的孩子……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挣扎着想要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想要去触碰,想要去拥抱那微弱声音的来源。指尖在粘稠的血污中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床褥。“孩子…我的孩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一只冰冷的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狠狠地将我探出的手臂摔回血泊里。“野种而已。”萧彻的声音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锋,贴着我的耳廓刮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凌迟般的痛楚,“柳儿,处理干净。”“是,王爷。”柳如絮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柔婉,却像毒蛇吐信,丝丝渗着凉气。她靠近床边,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悲悯,小心翼翼地将那团微弱的、带着血污的襁褓抱了起来。我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浓烈得刺鼻的脂粉香气,混合着血腥,令人作呕。襁褓中那微弱的哭声,如同断弦的余响,只挣扎了两下,便彻底沉寂下去。一片死寂。那沉寂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僵、凝固,然后轰然倒流,冲上头顶,又狠狠砸回脚底。眼前那片无边的血红,猛地被一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漆黑取代!像是有人用浓墨,狠狠泼进了我的双眼,将所有光亮、所有颜色、所有形状,尽数抹杀!“孩子…我的孩子!”我猛地从床上弹起,像一头濒死的母兽,爆发出最后绝望的嘶吼,朝着柳如絮的方向、朝着那死寂传来的地方,不顾一切地扑去!身体却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只狼狈地滚落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温热的液体,带着熟悉的铁锈味,沿着眉骨蜿蜒流下。“姐姐!”柳如絮惊呼一声,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担忧。她似乎慌乱地后退了一步,接着,是布料被用力撕扯的声音。下一刻,一块染着大片暗褐色污迹、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和一种奇异苦涩药味的布帛,被粗暴地塞到了我的脸上。“王爷您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这…这是藏红花!姐姐她…她竟用这种虎狼之药保胎!这…这不是坐实了…”后面的话,被萧彻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打断。“贱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我的肩膀,像拖拽一块破败的抹布,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冰冷的地砖上拖起,拖过门槛,拖下台阶。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割在仅着单薄寝衣、沾满血污的身体上。每一次与坚硬冰冷地面的摩擦,都带来新的剧痛。“滚!”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头顶炸开,伴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然后重重砸在王府大门外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路上。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蔓延开来。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巨响,彻底隔绝了门内那曾经熟悉、如今却已化为地狱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黑暗,彻底的黑暗,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脸颊贴着冰冷粗砺的石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匆匆行人的足迹和车辙的印痕。身体里的血还在流,带走仅存的热量。耳畔只有自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心跳,还有远处更夫单调而遥远的梆子声,在死寂的寒夜里回荡,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好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已是万年。意识在一片混沌的冰冷与黑暗中,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纷乱急促的马蹄声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惊动。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暴戾和嗜血的兴奋,伴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而贪婪的喘息——是狼群!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瞬间笼罩过来,带着死亡的气息。粗重的喘息喷在脸上,带着野兽特有的温热和湿黏。我能感觉到那些饥饿的畜生正在围着我打转,锋利的爪子刮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尖锐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它们来了。也好。我麻木地想。这样也好。至少这蚀骨的寒冷,这无边的黑暗,这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剧痛,很快就能结束了。就在那腥臭的气息扑到脖颈,尖锐的獠牙即将刺破皮肤的刹那——“呜嗷——!”一声凄厉的狼嚎猛然响起,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惊惶,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相反,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新鲜滚烫的血腥味,带着铁锈般的甜腥,猛地冲入鼻腔,远比刚才狼群带来的腥臊更为浓烈、更为霸道!这浓重的血气,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麻木的神经末梢。狼群的骚动和贪婪的低吼瞬间变成了惊惶的呜咽和混乱的踩踏声,它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又仿佛被更强大的掠食者驱散,迅速地、带着不甘的嘶鸣远离了。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浓烈的血腥味源头就在近旁,沉重而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和压抑不住的痛楚呻吟。那是一个人,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血腥味中还混杂着皮革、金属的冰冷气息,以及一种……干燥牧草和阳光的味道?很陌生,却奇异地没有王府里那种令人窒息的香粉和算计的腐朽气。求生的本能,如同被这滚烫血腥点燃的微弱火星,在冰冷的绝望灰烬中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我不想死。至少,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野,成为豺狼的口粮。这念头微弱却无比清晰。“药…”我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散,几乎被风声淹没。手指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摸索着,指尖冻得早已麻木,触感微弱得像隔着一层厚布。凭着记忆里最后一点方位感,凭着那股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味的指引,我朝着那沉重喘息的方向,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爬过去。雪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气钻心蚀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下体撕裂般的剧痛和骨头散架的虚弱。粗糙的雪粒和砂石磨破了手肘和膝盖,留下火辣辣的疼。终于,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带着湿黏液体的皮革,接着,是温热的、不断涌出液体的躯体。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我颤抖着,摸索着解开自己早已被血污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粗布腰带——那是我身上唯一可用的、勉强称得上“布条”的东西。凭着在王府时,因萧彻征战而翻看过几本粗浅医书的模糊记忆,凭着指尖传来的伤口位置和那可怕的、肌肉翻卷的触感,我摸索着,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死死地勒紧了他大腿根上方那处最汹涌的血流源头。每一次用力,都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痛哼。“忍…着…”我牙齿打着颤,发出破碎的音节。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铺天盖地,像是要将这荒野中的两个垂死者彻底掩埋。……再次恢复一丝意识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块破布,被颠簸得几乎散架。身下是某种粗糙的、带着膻味的皮毛,包裹着身体,隔绝了一部分刺骨的寒冷。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马蹄声,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还有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说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节铿锵而急促的语言。是那个被我勒住伤口的人?他还活着?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醒了?”那个声音立刻切换成了生硬但尚算清晰的中原官话,就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奇异的温和?我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俯下了身,一股混合着浓重药味、血腥味、皮革味和一种如同烈日曝晒过后的干燥草场的气息笼罩下来。“你救了我,女人。”他的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没有任何疑问,只有一种笃定。“阿史那隼的命,很重。”阿史那隼?这个名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我死寂的心湖,却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我疲惫地闭上空洞的眼,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救?不过是两个濒死者在暴雪荒野中绝望的碰撞罢了。他的命重不重,与我何干?我的命,连同那个未出世孩子的命,早已被萧彻和柳如絮碾作尘土。“你的眼睛?”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探究。“……雪盲。”许久,我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前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这黑暗,或许就是老天给我的牢笼,让我永远记得那个雪夜的血腥与背叛。车轮辘辘,载着两个沉默的伤者,驶向未知的、风雪弥漫的远方。沉默在狭小的车厢里蔓延,只有车外呼啸的风声和单调的马蹄声作伴。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厚重的皮帘被掀开,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卷着浓烈的牲畜膻味、燃烧牛粪的烟火气和一种自由狂野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中原王府里那种熏香和脂粉的精致截然不同。我被一双有力却尽量放轻动作的手臂抱下马车,放在某种铺着厚厚毛皮的柔软处。“从今往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就在我的面前,“你就是我阿史那隼的‘额格其’(妹妹)。这草原,就是你的家。你的仇怨,是长生天见证的乌云,终有雷霆降下驱散之时。但此刻,活下来,像草原上的野草,风霜过后,更要扎下深根。”额格其…妹妹?家?这两个词像两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几乎立刻被更大的寒冷吞没的涟漪。我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家?那个用血和背叛将我驱逐的地方吗?至于仇怨……那团早已冻结在心底的恨火,似乎被这陌生的宣告,微弱地拨动了一下,却又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虚无。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幅在黑暗中徐徐展开的粗糙画卷,我只能用耳朵去听,用指尖去触摸,用鼻子去嗅。浓烈的草药味是每日不变的序幕,苦涩的汁液被小心地喂入口中。粗糙但干燥温暖的羊毛毯子包裹着身体。食物不再是王府里那些精雕细琢的珍馐,而是大块带着原始膻香、烤得焦香的肉,还有滚烫浓稠、带着奶腥味的酪浆。照顾我的是一个声音清脆、名叫“塔娜”的少女,她耐心地用简单的词语教我分辨毡帐里的物件:这是盛马奶酒的皮囊,那是煮肉的铜锅,这是铺地的羊毛毡……她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却轻柔。阿史那隼,那位草原的可汗,每天都会过来。他的脚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警觉。他并不多言,有时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有时会简短地告诉我一些草原上的事情:某个部族归附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白灾(暴风雪)袭击了北边的牧场,猎鹰抓到了一只罕见的金雕……更多的时候,他教我“看”草原。“风从西北来,带着雪的凉气,今天会是个晴天。”他握着我的手腕,引着我的手指,指向毡帐门口的方向,“你听,风掠过草尖的声音,细密短促,那是枯草,说明雪还不算厚。”他带着我触摸冰冷的、带着奇异纹理的狼牙项链,那是他挂在我脖子上的信物。“鹰哨响三声短促,是狼群靠近的警告;两声悠长,是远方有贵客到来。”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在描摹,“记住风的歌,记住草的语,记住鹰的眼睛。”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绝对的黑暗里,笨拙地重新学习感知这个世界。指尖拂过粗糙冰冷的金属马镫,抚过光滑温润的骨雕,触碰那匹为我特选的温顺母马“白云”柔软的鼻头和温暖的脖颈。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分辨出远处羊群归圈的咩叫、牧人悠长的呼哨、甚至不同马蹄踏地的细微差别。嗅觉也清晰起来,青草的涩、牛粪火的暖烟、雨后泥土的腥、还有风中传来的、遥远湖泊的水汽。心中的那潭死水,被草原这粗糙而强劲的风,一点点吹开了坚冰。不是为了阿史那隼那句“额格其”,也不是为了他那份沉甸甸的承诺。而是为了这粗糙毛毡下真实的暖意,为了塔娜递来的滚烫酪浆,为了“白云”温热的鼻息,为了这风霜雪雨里,那一点点倔强挣扎着活下来的……自己。……三年时光,如同额尔古纳河的水,在寂静的流淌中冲刷着过往的棱角,却又在无声处沉淀下新的印记。草原的罡风吹硬了骨节,粗糙的饮食磨厚了掌心,无边的黑暗,则赋予双耳和指尖异乎寻常的敏锐。我成了一个乐师。一个沉默的、只活在琴弦与音律中的盲女乐师。一把半旧的月琴,成了我感知世界、也隔绝世界的壳。琴弦在指尖震颤,流淌出的不再是闺阁女儿婉转的情思,而是长风吹过辽阔草海的低啸,是孤狼对月苍凉的嗥鸣,是马蹄踏碎冰河迸裂的铿锵。这琴声里,有草原馈赠的筋骨,也藏着深埋心底、未曾熄灭的余烬。塔娜掀开厚重的毡帘,带着一股外面清冽的寒风进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明月姐姐!快!可汗让我告诉你,准备一下!中原的大官来了!就在金顶大帐!今晚的宴会,可汗点名要听你新谱的那支《风入松》!”她飞快地帮我整理着身上那件象征乐师身份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胡袍,又小心地将月琴塞到我怀里。明月。这是阿史那隼给我的名字。他说我的琴声,像草原上最清冷的月光,能照进人心底的缝隙。我抚摸着光滑的琴颈,指尖冰凉。中原的大官……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是例行互市的官员?还是……某种模糊的预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月琴侧板上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结冰的湖面。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颤。金顶大帐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散发出特有的暖融融的光晕和气味。空气里弥漫着烤全羊浓郁的焦香、烈酒的辛辣、以及众多草原贵族身上混合的皮革、汗水和香料的气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交织着粗犷的笑语。这是草原最盛大的欢迎仪式。我抱着月琴,坐在乐师们最角落的位置,一个被光影遗忘的角落。塔娜安静地守在我身旁。喧嚣如同潮水,拍打着感官。我微微垂着头,空洞的眼窝隐藏在额发的阴影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听觉上,像一张无形的网,撒向这片喧腾的海洋。主位之上,是阿史那隼沉稳有力的声音,带着草原王者的豪迈。他对面,是一个清冷、克制、如同玉石相击般的中原男子嗓音。那声音在回答着可汗的祝酒辞,措辞严谨,滴水不漏,却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威仪。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早已结痂的记忆深处。萧彻。真的是他。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楚。握紧月琴的手指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记。三年了……那个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声音,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草原的金顶大帐里响起。带着他惯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呼吸,在瞬间变得艰涩。“王爷,请。”阿史那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主人应有的热情,“尝尝我们草原的烈酒,驱驱寒气。”“可汗盛情。”萧彻的声音平淡无波。接着,一个柔媚婉转、带着一丝刻意娇怯的女声插了进来,像蜜糖里裹着针:“王爷不胜酒力,妾身替王爷饮了这杯,可汗莫怪。”那声音,如同毒蛇滑腻的鳞片擦过肌肤,瞬间激起我全身的寒栗。柳如絮!她竟也来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腥风血雨,那碗滚烫的落胎药,那染血的藏红花污迹,那声戛然而止的微弱啼哭……所有被刻意封存的画面,带着血腥味和彻骨的恨意,排山倒海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怀中的月琴发出一丝细微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嗡鸣。塔娜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担忧地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不能乱。这里是金顶大帐,是阿史那隼的穹顶之下。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疼痛让翻涌的恨意暂时蛰伏。“奏乐!”司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指尖落在冰凉的琴弦上,凭着无数次练习形成的本能肌肉记忆,拨动了第一个音符。清越的琴音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流淌而出,瞬间压下了帐内喧嚣的杂音。是那曲《风入松》。琴声起初空灵而旷远,描绘着草原长风掠过松林的景象,渐渐转入低沉徘徊,如孤雁失群,带着无言的苍凉,最后在几个连续急促的轮指中,陡然拔高,如同冰河乍裂,金戈铮鸣!每一个音符都灌注了这三年草原风霜磨砺出的筋骨,也缠绕着无人能解的、来自深渊的呜咽。琴音在大帐内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主位方向那原本持续着的、关于马匹和盐铁的低语交谈,不知何时,戛然而止。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穿透喧嚣的人群,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那目光里的探究和锐利,几乎要将我单薄的乐师袍子洞穿!“这琴声……”萧彻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不再是方才的平稳无波,而是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如同琴弦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微颤。那声音里混杂着震惊、疑惑,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在极力辨认一个早已被认定为尘埃的鬼魂。“…这指法…这曲中的…悲音……”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骤然炸开!是琉璃或是玉器狠狠砸落在坚硬地面、碎裂四溅的声音!“啊!”柳如絮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充满了失态的慌乱,“妾身…妾身手滑!污了衣裙!王爷恕罪!”浓烈的酒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那气味…是藏红花!虽然被酒液稀释冲淡,但那种独特的、深入骨髓的苦涩气息,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血腥的那扇门!三年前那染血的床褥,那被塞到我脸上的、带着藏红花污迹的布帛,那声恶毒的指控……所有画面伴随着这气味,轰然再现!帐内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这个角落的盲女乐师身上,猛地转向了声音和气味传来的主位方向。“侧妃娘娘受惊了!”一个侍从慌忙上前的声音。“无妨…无妨…”柳如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强作镇定,“只是…只是污了披肩……” 我听到一阵布料急促摩擦的窸窣声,她似乎在慌乱地试图遮掩什么。就在这死寂般的、充满诡异气氛的瞬间——“唳——!”一声穿金裂石、充满王者威严的鹰唳,如同撕裂布帛的利刃,猛然从大帐高高的穹顶处炸响!那是阿史那隼最心爱的猎鹰“苍雷”!一道迅猛绝伦的劲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从大帐顶部俯冲而下!目标,直指主客席位上那一片小小的慌乱中心!“啊——!”柳如絮发出了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嗤啦”一声,布料被利爪狠狠撕裂的刺耳声响!一件柔软的、带着浓郁酒气和藏红花苦涩气味的织物(显然就是她那件污损的披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飞,打着旋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落在我身前冰冷的地毯上!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金顶大帐。所有的喧嚣、私语、甚至呼吸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瞬间聚焦在那件从天而降、带着狼狈污渍的披肩上,紧接着,又齐刷刷地、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射向披肩被扯走后的源头——柳如絮!空气里,只剩下牛油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柳如絮那无法抑制的、如同筛糠般的剧烈颤抖。我空洞的眼窝,平静地“望”着身前那片传来酒气与药味的虚空。指尖,却缓缓离开了温热的琴弦,摸索着,抚上了月琴光滑的侧板。那里,有一道细微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刻痕。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主位之上,萧彻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死死钉在柳如絮暴露出来的、光洁一片的左臂上。那里,本应有一点象征贞洁的、殷红的守宫砂。此刻,却只有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在明亮的烛火下,刺眼地昭示着某种被精心掩盖的谎言。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薄唇抿成一道冰冷僵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紧,微微抽动着。那双曾经盛满对我的怒火与鄙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被愚弄的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柳如絮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煞白如金纸。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那片空白的臂弯,仿佛想要遮住这猝不及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最致命的破绽。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的、破碎的呜咽。“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在这死寂的大帐里,清晰地响起。所有的目光,瞬间从柳如絮身上,转向了角落里的我。我缓缓地、摸索着,将怀中的月琴轻轻翻转过来。空洞的眼窝,平静地对着主位上那凝固了的身影。指尖精准地探入琴身侧板那道细微的刻痕缝隙,用力一抠。“咔哒。”一声轻响,一块薄薄的、被精心打磨嵌入的暗格木板被撬开。我的手指,从那幽暗的、带着木头陈腐气息的小小空间里,抽出了一样东西。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信笺。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感受着它粗糙的质地和上面残留的、冰冷的墨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寂如古井的死水。然后,我抬起手,将那纸笺朝着记忆中萧彻声音传来的方向,平静地“递”了过去。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缓慢和仪式感。“王爷,”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三年前,那张被您亲手捏碎的‘滴血认亲’书……”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还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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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19:27:04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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